人或许是会思想的芦苇，但绝不是一个计时设备。这就意味着，当人失去了外在的时钟，仅靠他的理性，是无法在无声无光的空间中获取到对于时间的判断。所以，在这场严刑拷打中，身体的痛苦显得格外绵长。

　　这几十年在何先生手下做事，好像多多少少都有点生命危险。云烨自感跟随何先生的第一天开始，就对自己的性命或许不属于自己这一结论有了认肯。

　　他本来就身受重伤，并且长时间没有进食，因此极度虚弱。身体越来越冷，甚至能够蒙蔽过这群人的判断，令他们觉得他已经因炎症与拷打而丧命，打扫垃圾一样被拖到外面山林里填埋。

　　是怎么从土里钻出来的，云烨已经忘了，只记得爬出来后，没有多清醒。神思昏沉，意识不清，但仍可感受到万籁俱寂，在这种似乎恒久的痛苦与倦怠中，他开始谵妄。口中喃喃说着的话，不受理智控制。

　　他一闭眼，就瞬间回到那一晚的天台，回到那一场他眼中的生死决斗，赢的人才有资格登上宝座。

　　后来呢，后来发生了什么。

　　他的灵飘荡着空中，第一次俯视着天台上所有的人。他看见自己去摸枪的手被枪击，一霎那就鲜血淋漓，腿脚也延续这种相同的命运。那种痛刻骨铭心，要从心脏开始发源。好一个追求点到即止的裁判官，偏心至极，令这场决斗变作儿戏，不许其中一方有一丁点生命危险。

　　对于死，云烨没有畏惧。没能带着何意羡一起坠落一起死，那才叫可惜。

　　何意羡的救援行为令他发笑，太可笑，要救他的人是他最恨的人，给他最多也最少的人让他去死。笑到难以续上言语，于是只有何意羡的名字不断从他的口中溢出，声音振荡在两人之间。

　　真金火炼，能历练到成为一把手的得力助手，这一路艰难险阻，尸山血海，一人功成万骨枯，毕生难忘的事情那样多。

　　他对何先生的崇敬，从第一面就有。没有见过光，就不会觉得黑暗有多难以忍受，如果小云烨从来没见过体面生存，从来游刃有余的何先生，便也不会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污秽不堪，身在泥潭。同理可得，如果没有何意羡，他或许还姓何。

　　姓者，统其祖考之所自出；氏者，别其子孙之所自分；“姓氏者，标示家族血缘之符号也”。从看到何意羡的名字开始，他便预料到这个人会是他拔不掉的眼中钉肉中刺。何先生为了他在上海落脚，甚至办了律所只为递出一根橄榄枝。也曾慨叹过何意羡极善献媚，但真因他枕头风一吹，自己便失去了姓氏，恨也就如火添柴一般，烈焰高涨。

　　那种愤怒让他清醒。刚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惊惶的人影向这边跑来。山林里夜色幽暗，本来看不清，但那人被绊倒后回身扫视时，脸便露了出来。

　　怎么这么巧，偏偏是他。

　　云烨满腔怒恨急需宣泄，痛到微微僵直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，将人摁倒在地，就要用手掐死他。自己身死前，还能亲手杀死何意羡，生命最后一个愿望由命运攒局满足。

　　扭打中，云烨无意间摸到他手指上那枚蛇戒，在这之前曾长久地佩戴在何先生的手上。就如同云烨曾经认为自己就应该姓何那样，认为这枚戒指应该属于他。而姓氏离开他的那一天，是否也预告了今天。

　　如果不是何意羡，他的死期就是自己在那场单方面的继承者战争中失败的日子。如果不是何意羡，他现在也不会确认这枚蛇戒在他手上，这个事实提醒他确确实实、彻彻底底地落败。精神世界天崩地裂，中有灭世洪水滔滔不绝。

　　怎么偏偏就是他！

　　枪声顿时激烈地响了起来。

　　有子弹飞过来，他飞身抱住何意羡，用肉身为他抵挡枪林弹雨。原来人在剧痛之中还能感到更痛，白光浮现眼前，恍惚回到了天台上他被何意羡紧紧握着，自己整个身躯——生命——的重量都依靠他来承托。那一刻他自知已经是何先生的弃子，以后不愿、无法苟且偷生才当机立断地让何意羡放手。

　　他现在不放手，就像何意羡当初不愿意放开一样，是因为不可能放手。

　　弹孔里溢出的血浸透了衣物，紧贴在身上，他这样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何意羡面前形同赤裸，足够一眼看透。

　　他最先失去的便是这条他踽踽独行的长路的尽头，他以为是作为奖励的用来加冕的蛇戒。几十年如一日，炼金一般，等着人改换心意。但原来一开始便不可得，不可能。梦幻泡影。

　　然后失去了那个姓氏，他与何先生之间细如藕丝的联系也就断去。

　　最后便是这条命，他唯一剩下的绝对属于自己的生命。要献给何意羡？

　　怎么可能？

　　于是拔出插在地上的钢筋自戕。何意羡带着令他作呕的表情缓缓上前，又伸出手。

　　那好吧。

　　云烨拉过他的手，按在钢筋上。

　　你就以此偿还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