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 正道无所而不在

带善人何律师

  一顿午饭吃得满嘴中药味道,何意羡用漱口水涮了三四次。一上车,就把羊绒大衣扔到后座了。要是再迟一点出门,白轩逸有可能还要求他加条秋裤。

  何意羡先回了趟律所,捎上杨柏等人,去见王笠。

  据说看守所的选址都大有讲究,一般会在风水比较“硬”的地方,最好是能镇鬼压邪的重地。他们下车的时候,一照面就见到一个火葬场的牌子,再往深入走才是看守所。可能是古早时期传下来的规矩,律师会见都在不朝阳光的一排房间,仿佛只适合做些见不得光的事。这里除了高墙危楼、电网铁窗,就是些枯树秃枝,真是寒气渗骨。

  王笠的妻子和家人已经在大门等候了。从他们衣着气质可以看出,王笠此人是从乡镇一步步上来的,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。

  这位妻子名叫李婷,是个“人物”。王笠被超期羁押五年之久的时间里,她找律师,找办案单位,不顾个人安危,开微博,发文章,求记者,找作家,上访,控告,一直为王笠奔走呼号。终审判决之后,她又开始了艰难的申诉之路,绝不放弃。媒体上称她铁娘子。

  李婷五年来,经历了太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,唯独没有看到公正。她对何意羡谈不上信任,只是礼貌,没太热络:“以后要多辛苦律师了。”

  求何意羡接案子的是王笠的姐姐管红,她看到这样一位头角峥嵘的律师,他所能调动的资源、人脉、能量是普通人不可想象的。云出见太阳,几乎要滴泪:“何律师,您总算来了。老天开眼,这下有救了……”

  家属里还有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,那是王笠的爷爷,他从鼻子里哼道:“说了申冤等于找死!只要王笠认罪,替当官的把一切都扛下来,大老爷一句话就会放他回来,么请律师花冤枉钱!”

  何意羡听了微笑道:“老爷子,您说得有一定道理。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,您可以把我想成一个做外科手术的大夫,但是影响最终结果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。好消息是负责本案审理的刘院长是个有人情味、负责任的法官,但此等大案,他说了也不算。”

  说了等于没说,是个太极高手。家属不明不白就心里好受许多,唯独李婷冷冰冰不领情:“刘院长就算了,这个案子我们想申请异地重审。”

  杨柏适时接过来:“啊这个之后可以再议。何律师,我们先进去吧,先简单和委托人聊聊。我听说人精神状态不大好,已经抗议绝食好几天了?”

  说到这里,管红掩面流泪。倔强的老头子也别过视线去,鼓着鼻翼,直咂摸嘴。

  王笠的奶奶觉得这个律师面相相当不善,不敢与他说话,只拉着黄妙妙的手,一眶热泪:“姑娘,见到我娃,让他到了监狱一定好好改造,争取减个半年好早日回家……”

  何意羡说:“行,先进去。李婷你方便一起?”

  李婷一惊。她原本没有资格会见,几个月前王笠的哥哥硬闯,还被法警打伤了。但是跟着何意羡,一路畅通无阻,甚至被各种人以各种目光礼遇。黄妙妙是头一次来,准备好了会见介绍信、委托授权书和律师证,但谁也没管她要,反而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。

  但是在等待区的时候,却遇到了同时间来这里提审的苏殊,他吃惊极了,连忙叫来看守所所长。所长慑于白轩逸的威势,忙狗颠屁股前来缉拿狂徒。但见何意羡气定神闲地长腿交叠坐着,一下子呆在原地不知何处。

  苏殊诘难:“何律师,你这是什么意思?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守所条例》第二十八条明确规定,家属会见时需要经办案机关同意,并经公安机关批准。而且是这种案情重大的情况,你这更是无视法律……”

  何意羡因为白轩逸被迫戒烟,现在身上一贫如洗,连根火柴棒都摸不到,否则他说这话时八成是个捻烟头的动作:“你跟我谈法律?”

  他音量不大,说话时都没看苏殊。可是苏殊是坐着的,不然有可能都要退后半步,回头找所长已没影了。

  何意羡说:“那就谈法律。按照《刑事诉讼法》的规定,从刑事拘留三十七天届满后,就是逮捕,理论上最长九个月;检察院审查起诉一个月,中间可以退回公安补充审查两次,每次一个月;法院审限也是一个半月,要延期就得上一级法院审批,一般案子半年到一年以内就判了。我给你满打满算,最多关人两年就是无疑的超期羁押。王笠却被关了整整五年零八个月,按照法律是不是应该立刻变更强制措施放人?”

  苏殊恼怒:“你这是强词夺理,这个案子要特殊情况特殊考虑!”

  铃响代表王笠已经准备好了,可以会面。何意羡点头起身:“好啊,那你就叫白轩逸来考虑考虑,我在这等他,我们也想向司法机关反映呼吁。”

  苏殊不忿,何意羡却只剩背影。所长又颠巴回来了,带着上等的新加坡黄金芽和热水壶,他急得都没来得及沏,窃窃小声道:“何大律师呢……”

  房间内24小时摄像头监控,全程录音录像,就算停电也是有备用电源的。两名陪护人员在房间内监视,还有两人在监控室目不转睛地盯着。

  王笠中等身高,国字脸,戴一副黑框眼镜。因为三天水米不沾牙,面部凹陷发青。

  李婷见到他的一瞬间,铁娘子的坚硬外壳便完全溃裂,泣不成声,手指发抖,声音发颤:“一年一年又一年,转眼已近整整六年……一天一天又一天,我总是从早盼到晚。孩子长得你都不认识了,老人也都老得快走不动了,求你,算我求求你,你好好吃饭,你活下去,你放心,我爱你,为你洗冤的心永远不会变……”

  王笠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哭得也像个孩子般汹涌。五指贴在玻璃上,李婷便与他隔窗相握。

  抱着手臂坐在一旁斜睨,何意羡看到的却是王笠指缝里的不明黑色物质,单刀直入道:“煤渣?他们对你用刑了。”

  王笠先是狂乱地摇头,紧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,答案已经不言而喻。

  何意羡对杨柏说:“这挺好的,辩护意见着重这一块。”

  “懂的老板!这对我们很有利!”杨柏打个响指,然后正经了一点,“王笠,我们回顾一下案情,对一些基本问题达成共识,初步理理头绪,你看可以吗?”

  李婷擦干眼泪,对何意羡投来感激的一望。

  杨柏陈述:“本案属于一起公款行贿案,始于本市在深圳坪山区的一块土地。该地块系1996年深圳市政府出于政策的特殊照顾,以优惠地价470万元专项扶持,把土地使用权出让给本市市政府办公厅。后办公厅委托深圳市国际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开发建设明珠大厦,并约定大厦产权归该公司所有,相当于无偿赠送土地。2007年8月12日,市政府接到通知,该地因一笔600万元的债务纠纷被铁路运输法院查封,即将卖给深圳兴田公司偿债。得知此事后,本市政府紧急派出政务、法务两个工作组,想要拿回土地。你王笠当时在法务组参与协调,当时的对外身份是市社会学研究院院长、政府法律顾问室副主任,实则非政府公职人员。是事成之后才被调入环保局任职……”

  何意羡皱眉打断:“山羊拉屎一颗一颗,我还有事,说重点。”

  “好的老板!”杨柏哦呵呵一笑,“简单来说,就是为了拿地,市政府公款向深圳政府行贿,从财政支出910万元,本来应该是一起震惊中外的跨省大案,现在却让你一个被迫出苦力的扛下所有,对不对?”

  王笠是个高知分子,平静下来之后头脑清晰:“是的两位律师,谢谢你们,我真的希望尽快开庭。随着时间越来越久,太多的证据湮灭,再等下去只会越来越没有希望。”

  何意羡道:“以下几点举措你是否同意,必须申请进行录音、短信的数据恢复,申请对支使你的秘书长李林与录音进行声纹比对,申请法庭调取市政府的会议纪要,控告检察院以红头文件没收你购房款100多万元等违法行为。”

  李婷说:“何律师,真的谢谢你。但是我丈夫的案件伊始就怪事连篇,刚刚进入审查起诉阶段,我们先是见了检察院李建军检察官,我们当时内心充满了希望,把视为救命稻草的三份录音证据,从电脑中找到交给了李建军,其中包括李林秘书长当着王笠的面打电话给深圳市政府的录音。我们认为,这些录音足以证明他是无辜的,等着李建军主持公道。但没想到,李建军不仅将他起诉到法院,还将我们救命稻草连根拔起,毁灭殆尽,所以后来我们的电脑坏了,录音不见了。”

  提到李建军,杨柏忍不住噎了一下。昨晚上还和他一块喝酒唱歌找妹妹呢。不禁瞅了一眼何意羡,感叹老板就是老板,表情管理能力不同凡响。

  王笠说:“是的,那段录音里含有公款送礼的决策人、执行人、收礼人信息。一听录音,就能证明我无罪了。”

  何意羡反复把笔帽扣上摘下,一直显得不大专注:“是啊,我知道,所以说要恢复录音。做无罪。”

  杨柏说:“明白老板!我们朝着无罪辩护的方向去努力!王笠,李婷,你们还有疑问吗?没有的话,时间差不多了,今天先这样。”

  二人都摇头。黄妙妙却忽然发声:“何律师,我有一个问题,可以问委托人吗?”

  何意羡都在回微信了:“讲。”

  黄妙妙非常郑重,缓缓地说:“委托人,向深圳送礼中剩下的80万元,你究竟有没有拿?”

  王笠否认,但他的回答无法令黄妙妙确信:“在深圳公款送礼的同时,你父亲王强的账户上增加了80万元,王强也供述过80万元系你王笠的钱,但后来却否认。所以你到底拿了没有?”

  何意羡把戒指在两个指节间不断滑动,好笑道:“有什么可纠结的?”

  黄妙妙说:“何律师!如果这80万真的是王笠拿了的话,我恐怕我们不该做无罪辩护!”

  何意羡笑出声:“小姑娘,对真相的好奇心会妨碍刑事辩护的效果,真相只属于当事人和上帝。我不是当事人,那你是上帝?浪费时间。”

  黄妙妙还要争论,何意羡却走了。杨柏悄声安慰她道:“律师都是这样的啊,只做有利辩护,你习惯就好了嘛……”

  出了看守所,杨柏抢在她们前面,追上何意羡的步伐:“老板,我看不懂啊,这个案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我心里真悬着,给我透个底……”

  今天跑这一趟本就离谱,出门前,他还听到何意羡对王笠说:“你在看守所学画画,我这个外行看着还不错。有素描、国画、油画,画了岳父、妻子、给你妻子的玫瑰、给儿子的狮子,有几幅画好像还是这间看守所,名字还叫《窗外》。你听老婆的,好好吃饭,等你出去,我出钱给你办个画展。”

  杨柏扪心自问,怀疑老板被夺舍了。

  “你问我,我也不知道。”何意羡望着一片没有风声鸟声的死林,枯枝被白雪覆没,“有人送我个机会戴罪立功,你怎么想?”

  杨柏挠头:“好事是挺好的,但是……”

  何意羡却说:“但是这个事不用先想,先拖着,法院那边我让不开庭,总之今年是别想了。”

  杨柏赞同大笑:“太好了,但其实开庭也可以,咱们故意打输呗,就是会影响老板您的胜率哈哈哈……”

  何意羡轩眉:“只有你出庭,不影响我。”

  杨柏把笑声吞了回去:“老板,我意思是这个案子巡回检察组重点关注,人家的工作重点就是刀刃向内政法队伍自查,咱们明着压着不开庭,会不会压力太大?”

  “什么刀刃向内。”何意羡把枯枝踢到一边,“就是黑吃黑,更大的权力吃掉权力。这个王笠就是他们圈养的猪,想起来就拉出来杀一杀,割几块肉,给每次下来检察组卖个人情,你叫所里人多派人手看着他,猪可不能饿死。不一样的是这次风向很不定,他白轩逸就是个滚刀肉。水浑王八多,傻子才会现在出手。”

  他顿了一下,然后说:“但是王笠说的录音要想尽全部办法恢复,市政府会议纪要也很关键,这个是我接这个案件的初衷。”

  杨柏恍然大悟,感叹这才是他认识的所过处寸草不生的何大律师,马上信心满满:“懂的老板,明白你意思,录音里可有大天机大内幕,不要说他秘书长李林害怕,市里的几个一把手都要吓尿裤子!哈哈…但我担心啊,这样我们会不会显得知道太多了,是不是有杀人灭口的风险……”

  何意羡笑了:“没有本事的人知道,才叫知道了太多。在我这里,它叫把柄,很完美,主动权就捏在我手里。高院的副院长,好像最近一直不大听话……”

  杨柏拍胸脯:“搞回来录音,我马上去敲打敲打!”

  何意羡点点头:“我有别的事,你们自己回去。”

  何意羡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大脑没法多线程运行,他本打算把那颗药丸寄到检验所,但心中七上八下,决定现在亲自开车过去。

  钥匙插进孔洞,何意羡抬眼忽然间看到,黄妙妙正在远处,拥抱王笠哭泣的奶奶,慢慢拍着背抚慰她。

  发动机鸣了一阵,车才从雪地上驰出去。

  

  王笠案件系真实事件改编。原案发端于2000年始,七年前才得以终审落槌,“王笠”被判有期徒刑十年以上加百万罚款。2023年已不闻于公众视野。

  文以载道,公道不存现实,那么力求在小说世界还正义一个栖身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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